《劇場觀察》:巷戰、私影集、嫁接試驗

鳥
Jul 14, 20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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慢性消耗:芭蕾X舞踏 創作計畫(階段性呈現)

地點:University Cafe 相信世代

時間:2022/6/25 下午場

出演:劉瀠暄、朱庭妤

「白鹿的硬鞋已經完全濕軟而失去支撐力了」

照慣例,我也為各位描述一下這個空間。相信世代座落在巷弄之間的小咖啡廳,不從正門看就是一個普通的老宅。內外都有樓梯可以通往二樓,而表演區大多是在外門到外樓梯,再來是樓梯間到天臺之間,而只是這麼形容並不準確,外鐵門與內門之間有一道花蒲,之類的土地,長了一棵沒有被壓矮的芒果樹,那棵樹一路長到二樓,樹冠遮蓋了那一側天臺邊緣的欄杆。那一區的房舍多半是這個高度,所以即便只有二樓,在演出空間任何一處往外看,都會覺得視野很開闊。視覺上會與遠處的住家大樓相連成一個環形劇場。只差了樓梯間的幾公尺的差距,就把觀眾從小的空間帶往大的空間。對比節目單上提供的文本,觀眾是透過實際發生的「往上跟隨」來感受虛構的「不自覺往水裡走去」。有了《我的孤獨排除在你之外》、《母之死》的經驗,會很直覺地在進入咖啡廳的瞬間,就在尋找演出已經開始的跡象。照演出說明來說,觀眾入場的半個小時甚至比演出時長還久(20分鐘)。到了正式開演的時間,咖啡廳內熄燈,前台人員將觀眾引導出去戶外,而演出已經開始了。

呈現結束的當下正好是雨的高潮處,正當觀眾們躲回咖啡廳內時,外頭的雨就悄悄地停了,柔和的光線,讓人目眩神迷的路面積水與大樓玻璃反射過來的光線,像不肯結束的暑期營隊,歡送觀眾們離開空間,回到各自的現實生活。

我不禁想起劇場內的一段爭論「到底哪一場演出才是一齣戲的最佳場?」,這段爭論從學生時期的課堂呈現到出道三十年的經典重製,都適用,都能產生這一個疑惑。只不過這類的爭論會在戶外演出時被放大,而正規劇場內則會被忽略並避而不談。為什麼呢?因為我們會假定劇場空間是中性的,而讓演出建立於其上,想當然地演出也跟隨著劇場的中性性質,不會隨著外部時間流動對演出有什麼異變的可能,手機通知聲、嬰兒、右speaker炸開、演員對麻醬麵過敏而鎖喉,都只是偶發狀況,觀眾不能想著「謝謝你嬰兒,給我美妙的仲夏夜之夢;謝謝你麻醬麵,我看到了一個更好版本的羅密歐。」高歌離席,坦然入眠。

在《慢性消耗》開始之前,前台人員提醒觀眾,在演出過程中不建議撐傘,並準備輕便雨衣供觀眾們取用,不巧的是雨衣的數量並沒有剛好等於觀眾的數量,除了我還有幾位觀眾也在天臺處,對下得毫不節制的雨滴感到慌亂。我與另外一位觀眾躲在了芒果樹的樹冠以內,雖然葉子上還是有雨珠滑到我的頭髮內,但至少我找到一個較為舒適的角度去觀看暴力。劇場敘事中有不少關於呈現暴力的技巧,有直接的、迂迴的、象徵的、疏離的、粗魯的技巧,還有一種較少人使用,而許生翰的多次使用的方式。

忽略與碎片化

定義忽略的技巧我會說,使用B調動觀眾對A的渴求,而永不給予觀眾A,就像一個明知道你腰處疼痛的推拿師,卻不斷地按壓你的肩頰骨一樣,或者是一個馬拉松補給員遞給選手一個空紙杯一樣。而這個技巧與碎片化結合在一起就會變成,「演出空間與之外都具有著我將要給你的東西,但演出內你不會從我這拿走任何,連兌換卷也拿不到,但我可以勾勒出你想要的東西是什麼。」舞踏的最初是反對並破壞西方的美與身體的,在日本起源後散落在世界各地。要與任何一個人形容舞踏是什麼,很少能跳脫出恐怖、戰慄、直擊身心靈、塗白、 身體扭曲這類的描述,所以也有可能,有個觀眾從許生翰這裡認識了舞踏並感到強烈的興趣,飛到京都舞踏館觀看演出才發現「欸?怎麼會這麼不一樣?」

對,但,當然不一樣啊。這個不一樣不同於,在英國女王陛下劇院演出的《歌劇魅影》不同於台北小巨蛋演出的那樣。

許生翰帶來的每個作品,都會有一段文字,不是台詞,也不是劇情梗概,更不是食品成份說明,對我而言,即便我跟舞蹈、舞踏、藝術家表演者一點都不熟悉並且毫無關聯,看著這段文字的我就被吸引進來這裡了。所以假如你對許生翰的舞踏作品感到不夠舞踏不夠純,不妨這樣想,他在做的創作是以創作者個人出發的私影集,劇情重點卻不放在他身上,每一集與每一集之間,不是情節在推進,而在於你的A渴求被調動的方式變化了幾次,觀眾想要去滿足A渴求的慾望有多強烈。白色的鹿就是這個私影集世界的其中一塊碎片,我在《我的孤獨排除在你之外》中就被這個角色深深的吸引,我當時一直猜想這個角色是不是代表著老衰死等時間的意象,在《慢性消耗》的文字面就明確地借用狂鹿症的病情描述,來延伸白鹿的在私影集世界中如何發生作用,而這個補充卻沒有抵銷掉我過去在草御殿中感到那個白鹿形象,十分有趣,好像在草御殿的演出中,慢性消耗就已經存在於未來了,所以彼此兩個時空沒有互相干涉吧。

這個私影集世界,能否搭建於正規劇場空間之上呢?

首先遇到的問題是,如何轉化每一次有使用到空間的特定因素,例如草御殿中的穿廊、防空洞、樓層上下都能看見的樹。真正的雨與劇場內的雨水裝置,給觀眾的感受肯定是不相同的,即便你不是場場開啟灑水裝置也是。觀眾能自由的選擇視角與無定點觀眾席也是不相同的,即便上述幾點都能成功轉化,但還有一點是相對更困難的。「如何保有演出發生的偶然性與不定性?」

這種偶然,通常是帶有游擊隊性質的團隊創作出來的,一種我不宣傳演出,你也不宣稱你要來觀看的偶然,我想許生翰的這種創作方式也在某種程度達成了舞踏的直擊心靈吧。其他的藝術游擊者,通常藏匿在街角、樹叢、陰溝中,等待著觀眾透過暗示、暗號確認才跳出來,與觀眾發生「藝術性偶遇」,當然還有少許的金錢(🐱😢),藉以進行此種如「巷戰」一般的劇場對話。雖然從台北藝穗節成長出來的表演者與團隊,起初都多少保有此種巷戰性質,或者強拉自己的朋友叔伯姨婆等等的「綁票性質劇場談話」,這點稍微帶過不繼續說明。如何能把發展期的權宜內化成表演的底蘊,讓你的演出空間不論進入到正規或非正規劇場空間,此種巷戰對話都能產生,這是非常關鍵與困難的。

感謝大家閱讀到此處,如果有觀看這次的演出,歡迎留下你對我的評論的看法,不認同或不理解的部分也請多多提出來方便大家討論。如果沒有觀看演出,但對我提出的概念有其他想法與問題的讀者也歡迎留下你的看法,我作為一個漏看《你站在窗外沒有回頭》的觀眾,非常建議你去追蹤許生翰的個人臉書,好了就這樣,大家多多保重。

白色的鹿站在窗外,往屋子裡看。

牠的角上掛著頭顱,喃喃地發出聲音。

母親,

伴隨著你的悲劇,

我將會騎上那頭白色的鹿,任由牠往很深的水走去,

直到水把我淹沒,在用盡最後的氣息之前,我依舊不抱期待地等你。

慢性消耗病(chronic wasting disease)是一種鹿科的傳染病,這種病毒會入侵鹿的腦部、侵蝕他們直到空洞、直到死亡。慢性消耗的病毒會讓宿主不自覺地往水裡走去,藉由溺斃宿主來傳播病毒 — — — 摘自宣傳文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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鳥

劇場編劇。想到才寫的劇場觀察,還有教學的心得,跟方法。